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81章 似鐵

關燈
洛英讓皇帝看半年, 半年後,皇帝把闞聞交給洛英,或死或生。半年內,只談風月,不談闞聞。

不知不覺, 莫名其妙, 而又順理成章地走到了這般境地。他步步進,她步步退,她雖有萬般不甘,也只有認命。但凡有求於人,必須做些讓步,更何況雙方力量如此懸殊,他擁有無上的權力和精於博弈的頭腦,而她呢,除了在他心中尚有一席之地,一無所有。

為了得到他的幫助,唯有小心翼翼地維護那“一席之地“。

幸而約了”不能觸碰“,她想,再擦槍走火,也不至於辜負闞聞。

洛英有限的記憶使她以為,約定就是約定,人人與闞聞霍夫曼這些老實巴交的學術家一樣循規蹈矩。

當晚皇帝並未差人傳她, 甚至連顧順函都不見蹤影. 他們不出現, 方圓數十裏的南苑, 她連他們住在哪裏都不知道.

第二天顧順函來問安, 說皇帝原本打算請洛英過去深夜清談, 又擔心她休息的不夠, 加上人雖在南苑, 國事還需處理, 所以沒來傳她.

洛英說皇帝既然這樣忙,不如先讓她回家.

顧順函訕笑:“ 姑娘著急回去作什麽呢? 也不是一樣吃飯看書睡覺? 這些事情在這兒做不是更愜意些?”

聽著有久留她的意思, 洛英不由得躁眉躁眼。顧順函忙安慰: “料也不會太久, 萬歲爺的日程吃緊, 不過幾日的光景!”

又勸說:” 人生在世, 憂也一日,樂也一日。姑娘何必愁眉不展,大好美景在前,且受用著, 反正一切事宜都有萬歲爺做主!”

到了日鋪時分, 有人來傳, 說皇帝要帶洛英去騎馬,著她即刻就去。

傳話已畢,也不等她自己說句話,就有人來至跟前慌忙張羅。

因為地處自然,離了樓閣瓊苑,便是草場樹林溪流,雖然如此,洛英坐在轎上,也行了一炷香的工夫。

筆直的白樺林黃綠相間直上雲霄,畢竟寒冬之暮,此時日頭西斜,漸起的薄霧把樹林籠上了輕煙。洛英下轎之時,只見參天古樹之下,迷蒙煙色之中,康熙身穿棗紅團花雲錦黑色缺襟行袍,騎著一騎漆黑發亮的高頭駿馬,他似在想心事,聽到聲響,轉頭望向她,那一臉的端凝倨傲,使人不由自主的低下頭去。

守衛裏外三層,森然有序。她到他跟前,思量著還是行了一禮,說:“勞你久等了。”

他不置言辭,微一仰頭,侍衛牽上一匹赤馬,只比皇帝的黑馬略小一籌。

那馬通體赤紅,絲絨般的毛發光滑的似要滴出油來。它見了洛英,忽然仰蹄長嘶,紅色的馬尾鬃發飛起,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。

洛英怯怯地不敢碰它,侍衛們卻已把馬鐙馬鞍備好,就等她上馬。

“我根本不會騎馬,他們只是不聽。”他騎著高頭大馬,越發的高不可攀,她只得仰望。

“不,你會!”

她簡直要笑:“我會不會倒要你告訴我?”

“你會!”他說。她自己不記得,他卻知道,西北回京的一路,她甚聰慧,不過學了兩三回,便可與他一起馳騁戈壁。

說罷,馬鞭一揮,左右便上前攜她上馬。

她推三阻四,他笑了一聲,道:“就算不會,也沒什麽可怕。大不了一頭載下,怎麽,如今倒曉得惜命了?”

“對!我要留著命與我夫君團聚!”

皇帝晦澀地笑,道:“倒是要成全你!不過今日朕既已起意,由不得你推辭。“ 他往後稍延展了一下,留出馬鞍前一點空位,說:“這樣,你坐在這裏,由朕護著,留著你的小命,料也不難!”

此話還未落地,洛英已上了馬鐙,道:“騎就騎,不過要慢些,還得有人牽著。”

皇帝點頭,雙腿一夾,黑馬踩著松軟的樹葉“噗噗”有聲地緩行起來,牽赤馬的人不敢怠慢,緊趕慢趕地走在黑馬旁邊。

他行了幾步,說:“忒多事!” 便斜著身子靠向赤馬,赤馬嘶鳴,洛英驚叫:“你作什麽?”

他已取過牽赤馬人的韁繩,道:“不就是要個人牽嗎?朕來牽!”

洛英眼睜睜地看著牽馬人退後,自己懸坐在馬鞍之上,一股馬韁在身旁那騎著黑馬的人手上,心中便大大地不安起來。

“昨晚我等你,你怎麽不來?” 他一邊欣賞她的戰戰兢兢,一邊問。

洛英雙手牢牢地抓著另一股韁繩,顧著眼前的路,聽他這麽問,“咦”地一聲,道:“你不傳,我怎麽來?我連你住哪兒都不知道!”

皇帝呵呵笑了,洛英生怕那金屬般的笑聲震動馬韁使馬飛奔,卻又聽他說道:“我住哪兒,你隨便問個人,他們就帶你過來了!可見你不動腦子。”

非逼得她出言不遜,洛英倒是不介意觸怒他,說:“我沒那麽想見你!”

他大概已經習慣了,甚至有些正中下懷的喜悅,笑道:“ 我可是盼你盼了一夜!”

洛英見他這麽不拘束,不由環視周圍,原來護衛們已離得遠遠,林子裏這條不寬的路上,只有一赤一黑兩匹馬躑躅前行。

“我倒睡得好!”她嫣然含笑:“今早在想,你大概看膩我了。快要放我家去了。”

他看了看她,她一身騎馬裝束,裏面是金質子母扣的石青豎領襖兒,外罩一件絳色彩鳳箭袖,頭發紮了個髻,又用包巾包起,巾上綴了一支點翠鳳鈿。著實雪膚花容,絕美之姿,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了。

“我也在想,總有個膩的時候!” 他低聲說道,像是講給自己聽一樣。

洛英的心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,她知道他在瞧她,卻也不敢轉頭看,只望著前路,忽發現他已放了韁繩,赤馬只在自己的掌控下橐橐前行。

“你且收了那掉落的韁繩,仔細讓馬踩了。” 他道,又微揚了眉,仿佛在說:怎樣,我說你會騎你就會騎。

洛英收過兩股韁繩,穩坐馬上,起起伏伏果然無虞,她自忖,以前大概就和他騎過馬,所以他知道她會騎馬。

“也許這赤馬認得洛英,所以沒有給我難處!” 她把功勞推給了馬。

這馬正是當年西征回京時她的坐騎,當時並駕齊驅郎情妾意,皇帝思緒萬千,半晌,幽幽言道:“不僅這馬,就你身上這套衣裳,也認得洛英。只可惜你不記得罷了!”

暮色漸深,霧氣更濃,林間的路越行越寬,已能望到盡頭,前方很開闊,像是一片連綿的綠色草場,草場當空懸著一輪夕陽,因著霧氣,與其說是淺淺的紅,倒更像落寞的白。他的話語,包裹著長遠的思念,在這樣的意境中,更顯得悵然。洛英看著陪她緩行的身旁人,他一身黑衣與黑馬宛若一體,隔著白紗般的霧格外孤高清遠。

忽覺得眼裏濕潤起來,她自勉且又逞強地說:“這也算不得會騎,就這樣坐著,是個人都會。”

皇帝笑笑不語,雙腿一夾,黑馬登登地自往前方去了,他不回頭,只扔下一句話:“是這樣嗎?倒要試上一試!”

洛英只得也雙腿一夾,追隨著他一徑前行。

康熙在林末駐馬,稍候,洛英也縱馬到了他身旁。一赤一黑的馬上坐著一絳一玄的一雙璧人,正前方,遼闊草場高低起伏約有幾十畝的光景,四周圍了一圈樹林,像是為這草場建的提岸。場中草養得極肥,因為季節的關系,雖有些青黃相間,但高有數寸,幾乎漫過人的小腿。

洛英以為到了路的盡頭,便要回返,不料聽到不少馬嘶狗吠人聲,左右一看,吃了一驚,大半個草場,都被騎馬的侍衛圍了起來,這陣勢,竟跟打仗一般。

“我們還要往前嗎?”她問。

他手持馬鞭,指往前方,瞇眼道:“你不是說剛才那樣算不得會騎嗎?”

語畢,馬鞭甩開,虎虎有聲,著力往赤馬臀上就是一鞭,洛英還沒反應過來,赤馬已沖著草場飛奔而去。

“不…,啊! 我錯了!”洛英大驚失色,連聲呼喊,哪裏來得及,那赤馬本是日行千裏的名駒,如今奔馳起來,象閃電一般。

皇帝一笑之下,猛甩馬鞭,勒緊韁繩,懸臀夾腿,黑馬也似離弦的劍一般沖將出去。

皇帝出動,四圍侍衛呼嘯連片,放狗縱馬,瞬間寧靜的草場猶如綠色海洋翻滾起來。

洛英趴在馬身上,緊緊地抓著韁繩,整個人七歪八倒,隨時都感覺要被那狂野的馬顛下身來,

“松韁!前伏!緊腿!” 康熙在她身旁疾馳,高喊道。

這鏗鏘的聲音,呼呼的風聲,劇烈的顛簸,快速的移動,抽開了被死死裹縛的記憶錦囊的帶子,她前傾身子,幾乎要站立起來,整個人與赤馬一勢,流動的絳色箭袖與紅色的馬,成就這暗淡的黃昏中最亮的顏色。

“好姑娘!”皇帝縱馬狂奔,高聲激賞。

什麽都不想了,只知道引領著赤色坐騎在天地間馳騁,她放開胸懷,格格地笑出聲來。

多少年沒有聽到這樣的笑聲!他震動馬鞭,心情激動地簡直象是飛馳在天際。那久違的銀鈴般的笑聲,是三月花間的細雨,六月荷塘的清風,堪比戰場上的捷報,最是慰籍人心的良藥。

眾馬奔騰,驚動了蟄伏在長草中動物,頓時野兔驚竄,麋鹿怒奔,皇帝心神大敞,呼道:“拿弓來!”

侍衛疾馳而至,呈上紫金獵弓,他單手持弓,從馬脖上套的箭袋中抽出金質羽翎箭一支,放開韁繩,只用雙腿馭馬,擡頭昂胸,搭箭上弓,說時遲那時快,一只麋鹿晃了幾下,倒在地上。

“唔!好!”草場中的侍衛,連同守在四圍樹林裏的衛士們俱都歡呼起來,齊聲頌聖,一時人歡馬鳴,狗吠不止,聲音響徹蒼穹。

皇帝接連射了幾枝,箭無虛發,陸續有鹿,狐貍等動物穿心而過。侍衛們四處奔馳,收集獵物,鐵蹄踏地,轟隆隆似打雷一般。天色越發地暗,沒有風,只有越來越濃的霧,這天好像在轉,地也好像在轉,洛英緩收韁繩,赤馬慢下來,吃驚的獸,飛灑的箭,奔跑的侍衛,她的眼中,只一個康熙策馬飛馳英姿勃發,夢縈千回的場景,清晰宛若昨日,她仰起頭,滾滾珠淚順頰而下。

皇帝縱馬到洛英身邊,見她滿臉的淚,悲不自禁,嗚咽不止,心中立時百感交集,萬語千言,只哽在喉間,說不出來。

“稟皇上!”侍衛快馬來馳,洛英掉馬背過身去。

侍衛翻身下馬,單腿跪地,報喜道:“拾到金箭九枚,共捕獲鹿兔狐土狼十匹,其中一箭雙匹,霧色蒼茫如此,吾皇仍百發百中,真大清第一神箭手也!”

這些話在皇帝的耳中只有嗡嗡一片,他對著洛英不斷聳立的雙肩發怔,半天回過神來,胡亂地擺擺手,道:“好!去吧!”

兩人默然著,皇帝勒轉馬頭,與洛英同向,瞧她時,她頰上淚珠不幹,滿面蕭索。

見他看她,她提袖掩面,集了一身的力,啞聲道:“讓你見笑了!又是笑又是哭的!”

他只覺心痛,答不上話來,許久才顫聲道:“我怎麽會笑你,你真以為我的心是鐵做的不成?”

洛英的淚沿著眼角又流了出來,她怎不知,即使他郎心似鐵,在她身上便是萬丈柔情。可是她不能承受這樣的情,寧知欺他不過,也只得抹了眼淚,哽咽道:“你可能誤會了。我樂極生悲,又可憐那些鹿兔,就憑你一時興起,白白送了性命。”

皇帝心中翻江倒海,極目遠望,那輪白日已降至樹林一邊,霧濃得四周的侍衛馬匹只成了一個個影子,夜風一吹,霧跟浮雲似的,流動無形。

“你錯了。那些鹿兔,並不應我興起而死,而是他們壽數已盡。萬事萬物,都有因緣際會,我奈如何!” 他喟嘆道。

說罷,覆縱馬緩行起來,見她兀自呆著,回頭道:“ 夜涼,回去吧!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